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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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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廂祝媽媽把肅柔送上了馬車,還在為舍娘剛才那一撞耿耿於懷,站在馬車前說:“二娘子受委屈了,這樣金尊玉貴的人,竟被那小婦沖撞了。回頭我自然回稟大娘子,讓大娘子責罰她。”

肅柔卻說不礙的,“只是撞了一下,沒什麽要緊。就算長姐知道了,也讓她把事放在肚子裏,千萬不要和舍娘提起,照舊還像以前一樣,委任她掌管園子裏的事務。”

祝媽媽自然明白肅柔的意思,垂首應了聲是,上前放下了車門上的垂簾。小廝甩了甩鞭子,馬車跑動起來,她退後一步目送車輦出了巷子,待漸漸不見了,才重新退回門內。

車內的付嬤嬤道:“這舍娘今日是舍命撞金鐘呢,想看看小娘子的反應,也探一探大娘子的根底。”

肅柔牽了下唇角,“所以讓長姐不要放在心上,要是因這種事怪罪她,反倒讓她警醒起來,擔心有人在背後給長姐出主意,行事自然也就愈發謹慎了。”

勾欄中出來的女人,大抵擅長這樣的招數,手段臟,心也貪,若是讓她覺得長姐不好拿捏了,接下來怕會攪起許多風浪來。現在這樣姑息養奸挺好,養大她的膽子,讓她繼續欲求不滿。先前借她的手除掉了念兒,長姐已經達到目的了,至於這舍娘怎麽料理……只要下得了狠心,想打壓或打發,都易如反掌。

就是多少覺得人心黑暗了些,雀藍道:“這舍娘沒什麽良心,大娘子給她放了良,她半點沒有感念的心。倘或安分些,倒是大娘子的好幫手,大娘子拉不下面子的事情讓她去做,一個紅臉一個白臉,到時候侯府就捏在大娘子手心裏了。”

付嬤嬤卻並不讚同,“她是什麽出身,我們大娘子又是什麽出身?要是和她為伍,那也太辱沒大娘子了。”

所以有些事,是早就看得到結局的,舍娘何嘗不知道這點。在正頭夫人手底下,即便賞了身契,也還是個卑賤的偏房,但她有寵,也嘗到了當家做主的滋味,心氣兒勢必比那些爭吃爭喝的高得多。時候一長,就不知道自己的斤兩了,要得更多,手也伸得更長,一但越過了底線,那離自尋死路就不遠了。

反正肅柔很有耐心,先前也囑咐了長姐不少,人中庸些不要緊,緊要關頭一舉定乾坤就行。

打起窗上簾子朝外看看,過節的氣氛愈發濃重起來,街市上做花燈的也多了,或精美或樸拙,錯落掛滿了禦街兩旁。時隔多年,這是自己重返人間後的第一個中秋,以前在禁中,宮人們也做燈籠,但是雕琢得過了,缺少了天然的野趣。自己倒情願像昨晚晴柔和寄柔那樣,挑個小桔燈徜徉在燈海裏,用不著太出挑,埋沒進人堆,就是最舒適的一種體驗了。

可雀藍偏喜歡哪壺不開提哪壺,她探著脖子張望,湊嘴問肅柔:“小娘子,你說王爺會不會上咱們府裏過節?他那麽愛和小娘子湊在一處,絕不會錯過這樣的好機會吧?”

肅柔怔了下,才想起竟把那個人忘了。細說起來他也挺可憐,家家團圓,賞月吃餅的時候,他都是一個人過。越是盛大的節日他越孤獨,畢竟沒人會撂下家裏至親,來和他起宴湊趣的。

“回去請祖母一個示下,看祖母答不答應讓他上我們府裏過節。”肅柔兀自說著。

雀藍卻搗亂,壓著嗓子打趣:“小娘子,女眷多了我心慌,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喝酒賞月。這樣吧,我在王府設個宴,小娘子上我府裏來過節,到時候月下對飲,兩兩相望……人比花燈好看。”竟把赫連頌的語調學了個十成十。

肅柔臉紅起來,伸手打了雀藍一下,“你可仔細了,被人家知道不成體統。”

雀藍抱著胳膊笑彎了腰,連連告饒,“奴婢是信口胡說的,小娘子可不能生我的氣。”這麽一路吵吵鬧鬧,回到了張宅。

剛進門,門房上的婆子就上來稟報,說三娘的郎子攜了節禮,今日上午登門拜訪了。

這可是位鮮見的貴客,上京有這樣的規矩,定親後凡逢過節都要預備禮物去女家拜訪。再有兩日就是中秋了,所以黎郎子終於來了,不拘怎麽樣,人能露面,就是好事。

肅柔點點頭,回去換了身衣裳,方往晴柔院子裏去,自己回來得晚,人是遇不上了,但還可以打探打探消息。

果然一進門,就見至柔她們都在,大家圍著晴柔盤問,晴柔鬧了個大紅臉,支吾著:“人很守禮,談吐也好,問我平時喜歡看什麽書,喜歡吃什麽點心。說等我得閑,來接我上他們府上坐坐,好讓底下人預備。”

短短幾句話,值得姐妹們再三地品咂。大家幾乎把那幾個字掰開了揉碎了,最後得出一個結論,“應該是那種賢達的讀書人,不會討女孩子喜歡,也不大解風情,可要是過起日子來八成很細心,他還問愛吃什麽來著,多難得!”

晴柔笑得靦腆,本來她就不是個火熱的性子,要是郎子太熱情了,反倒讓她無所適從。就這樣淡淡地相處,彼此都自在,之前老想著他不登門,心裏七上八下,現在人來了,僅僅這一次露面,好像也能讓她支撐到十一月二十八了。

大家對晴柔的心思很好奇,綿綿托著腮問:“三姐姐,你喜歡他嗎?”

晴柔頓時局促起來,支吾著:“才見了兩回面……喜歡什麽……”

“喜不喜歡他的長相嘛,一眼看上去,順不順你的眼。”

晴柔被她們盤問得只差沒有個地洞鉆下去,綿綿一推搡她,她就柳條一般款擺,最後實在沒辦法,捂著臉說:“他長得很好看。”

大家會心地笑了,至少看對了眼,便是好的開端。

如此張家的女孩子們,婚事上都還算順利,第二日扶風郡開國公家也來請了期,婆家自然是盼著早早把媳婦迎娶進門的,原想年前辦親事,但姐妹們出閣都在下半年,最後只得另選日子,推到明年正月二十,再來迎娶至柔過門。

肅柔呢,照樣還和平常一樣教習,課間也說了,明日開始三日不必來,大家過節松散松散。到了下半晌時候心裏暗暗擔心,不時朝門上張望,怕官家又不請自來。好在運氣不錯,及到傍晚時分一切如常,只是怪得很,不知怎麽,赫連頌也連著好幾日不曾現身,不知忙什麽去了。自己原想請他到家裏過中秋的,可惜遇不上人,只得作罷。

收拾了東西走出了園,有一瞬期待這人就站在外面,結果邁出門檻,只看見道旁竹葉瀟瀟,自家的馬車停在那裏,四兒正揚著拂塵,撣車圍子上的塵土。

她暗暗嘆口氣,搭著雀藍的肩頭登上車輿,這一路興致有些低迷,雀藍和她說話,她也有一搭沒一搭地,最後索性閉上眼睛養神去了。

雀藍眨著大眼睛看她,挪過去一點說:“小娘子,王爺這兩日怎麽沒來接您呀,可是因為公務忙,顧不上?”

肅柔閉眼嘀咕:“我怎麽知道……不來不是更好嗎,清凈。”

可是真清凈了,小娘子卻顯得郁郁寡歡,雀藍啞然咧嘴笑著,“明日可就是八月十五了,算算時候,小娘子還有二十來日就要出閣了。”

肅柔心下一跳,睜開了眼睛,才發現時間過起來真的好快,還沒等人反應過來,正日子就要到了。

待嫁的心難免會悵惘,說不清是為什麽,一直以為自己已經準備好迎接另一段人生了,可是走到岔路口,逐漸又仿徨起來。

現在再回想,自己的婚事由頭至尾充滿了莫名的巧合,分明也是如常三書六禮的,可就是和至柔她們不一樣。是哪裏出了問題呢……想不明白,事趕著事,人催著人,就到了這一步。不過也沒什麽懊悔,嫁給赫連比進宮好,市井間有的東西,禁中沒有,再等一等,等到了冬季,州橋夜市上開始賣盤兔和豬臟,比起禁中的清單飲食,她實在更喜歡那種濃油赤醬。

馬車緩行,到了舊曹門街,臨下車她還懨懨地,打不起精神來。付嬤嬤上前打了簾子接應她,一面報了消息來:“王爺下半晌登門送節禮,眼下人在老太太那裏呢。”

肅柔微訝,心想他沒來接她,原來是預備給府裏送節禮嗎?自己先前還覺得他一個人過節孤單,盤算著是不是派人去他府上請他呢,他卻自己來了,果真機靈的人不必操心,他比她想得周全多了。

懸了半天的心放下來,她提裙邁進門內,一面問付嬤嬤:“他是什麽時候來的?”

付嬤嬤道:“大概申時前後吧,來了好一陣子了,陪著老太太和申大娘子抹紙牌,抹了快半個時辰了。王爺抹牌不在行,兩家贏一家輸,輸到現在,想是快要輸光了。”

肅柔聽了覺得好笑,他這樣精明的人,未嘗不是有意輸給長輩們。自己也不忙過去,先回千堆雪盥洗,換了衣裳,待一切收拾停當,才往祖母院子裏去。

這還沒進門,就聽見裏面的笑聲,太夫人說:“算了算了,今日就到這裏吧,明日再接著來。”

肅柔進門看,祖母和姑母面前堆了好大一捧銀瓜子,赫連頌手裏的紙牌還沒撂下,見她就說:“我技不如人,全輸光了。”

姑母笑起來,“怎麽,輸了錢就告狀,竟是舍不得嗎?”

赫連頌說不是,“這點錢算得了什麽,明日我讓人多備些,再陪姑母玩個盡興。”

一場玩笑似的牌局,能增進彼此間的情義,連之前對他很淡漠的姑母也有了笑臉,看來他這半個時辰沒有白忙活。

肅柔湊嘴說了兩句助興的話,指派女使收了牌桌,一面問赫連頌:“王爺今日沒有公務忙嗎,怎麽這個時辰來了?”

赫連頌道:“前兩日往幽州去了一趟,一直忙到今日,早上交待了差事趕回上京,趁著時候還早,送些螃蟹果子來,明日好用……”說著望了太夫人一眼,靦腆地說,“順便央求祖母,容我在這裏過節。”

這樣貼心的孫女婿,擱在郎子堆兒裏都算出挑的,也不等肅柔答話,太夫人便道:“王府只你一個人,一個人過節多冷清,自然是和家裏人在一處才熱鬧。明日綏之和頡之他們也都在家,你們年輕人能玩到一塊兒去,晚間用過了飯,準你們出去看花燈,一年難得這樣的好日子,禦街上一定熱鬧極了。”

赫連頌聽了,忙溫存道:“祖母和姑母也一道去吧,我知道潘樓那片每年的花燈都格外精美,明日我來護駕,引長輩們出去逛逛。”

做人家郎子最要緊的是什麽,就是討得長輩們的歡心。有時候人並不在乎那一點得失,就是圖幾句慰心的話,聽過了,心裏舒坦了,比真看了花燈還高興。

太夫人和申夫人相視而笑,太夫人道:“外頭人又多,往來的全是年輕男女,我這樣白發蒼蒼的還湊那個趣兒,叫人笑話,也經不得那個磋磨。你們年輕人愛熱鬧,只管玩你們的去,我們在家賞賞月、喝喝酒,時候差不多了夢裏看花燈,也是一樣的。”

這就是長輩的慈愛體恤,太夫人一向是個開明的老太太,往年甚至還鼓勵張矩和張秩帶著妻子出去看花燈,並不因為媳婦進門多年,就理所應當覺得她們必須囿於柴米油鹽。還有那個可憐的二兒媳,常年不得開心顏,便讓頡之和至柔陪著阿娘出去走走,餘下自己一個,坐在廊上賞月,身邊有兩個婆子作陪就夠了。

這時次春來回稟,說晚飯都預備妥當了,大家都移到花廳去。綿綿因姐夫來了,留在沁香院用飯,這頓只太夫人和申夫人與他們一塊兒吃,席間赫連頌說起軍中一些趣事,把祖母和姑母都逗得很高興。

一頓飯罷,又略坐了會兒,才從歲華園辭出來。肅柔送他出府,走在長長的木廊上,想起來問他:“聽說上四軍要抽調兵力駐紮幽州,你可是在忙這個?”

赫連頌本來以為她並不關註軍中那些事,乍然聽見她提起這個,倒有些意外。不過有個除了風花雪月,也能與你談論正事的未婚妻,是件有幸的事,他點了點頭,“就是因這個焦頭爛額,下半年恐怕還要繼續奔走,想起來就頭疼啊。”

可這也是沒辦法,朝廷的職位和俸祿豈是平白得來的。只是長途奔襲人很受苦,肅柔就著廊上的燈光看他的臉,還好不像上回似的滿臉倦色。細想一想,或者退而求其次吧,便道:“若要長時間處置幽州的軍務,暫且在幽州置辦個院子也好。兩地相距畢竟上百裏呢,天氣適宜的時候趕路還好,萬一涼起來寒風刺骨,那人怎麽受得住。”

這是她的體貼,可他卻說不好,“讓我在幽州清鍋冷竈,那我心裏多難受!屆時必定對朝廷諸多怨恨,對官家也愈發不滿,除非娘子能跟我一起去。”

提起對官家不滿,就讓她想起官家送燈籠那件事,遲疑著該不該告訴他。轉念再一想,反正這幾日她都不會去了園,等中秋一過婚期就近了,屆時木已成舟,官家就會徹底死心了吧!

至於去幽州,她也拿不定主意,“那我的女學可怎麽辦?難道就此歇業嗎?”

女孩子能有個自己願意忙碌的事業不容易,他當然不能讓她為了相夫教子,撂下上京的一切跟他搬到幽州去短暫居住,“所以我就不辭辛苦來回奔波吧,其實於我們這種人來說,日行百裏不算什麽,只要回家能看見你就好。”

這種對新婚妻子的眷戀是人之常情,肅柔抿唇笑了笑,便不再勸他留宿幽州了。

兩個人在長廊上漫步,肅柔心裏一直有個疑問想不明白,到這時才來問他:“為什麽你這樣的身份,官家還會委以重任,把上四軍交給你率領呢?”

十四的月亮照得天地間煌煌,他轉頭看了她一眼,直言道:“為了歷練我,讓我熟悉用兵之道,將來回到隴右好為朝廷征戰。你看上四軍指揮使風光無限,卻不知道捧日、天武、龍衛、神衛各軍還有諸班指揮使。平常拱衛調遣雖然聽令於我,但你哪一日要是想率領上四軍攻入上京,那可不成,人家是官家親軍,不是我的親軍。”

肅柔聽他口無遮攔,慌忙四下望了望,嘴裏怨懟著:“什麽攻入上京,別胡說!”

他失笑,“邊上又沒有旁人,我在你跟前,難道還要遮遮掩掩嗎?再說只是打個比方,不必當真,官家雖信不過我,我對官家卻是忠心耿耿。我唯一的希望,只是想回隴右,想在邊關做出一番事業來。上京雖好,可惜太過溫軟,施展不開拳腳。”說著望了望她,“我一心想著金戈鐵馬,好像沒有考慮你的想法,你討厭我這樣嗎?”

肅柔也認真琢磨了下,嫁給武將,大抵都會經受這樣的心情起落,領著實職的,有幾個能頤養在家裏?他想回隴右,沒什麽錯,至於自己,究竟是跟他一起走還是繼續留在上京,走一步看一步吧。

“你只要答應我一樁,別拿性命冒險,好好活著就成。”她說著,望向屋檐外的滿月,那大月亮照得人心敞亮,望了許久,喃喃道,“每年都能人月兩團圓,對我來說,已經足夠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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